“梦是后台的灯,一亮就穿帮;
可观众已经笑了,穿帮也认。”
——周九良
……
孟鹤堂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下午三点,三庆园后台。周九良把折扇往桌上一拍:“孟哥,您这词儿可都掉地上了啊!”
孟鹤堂这才回神,原来刚才对活,他把“窗前明月光”接成了“疑似梦引香”。
台本上没有这句,两人面面相觑,九良眯眼:“您这是要改行卖茶叶?”
孟鹤堂苦笑,没解释。他低头捡词,顺手端起保温杯,杯里却浮出一缕极细的白雾——像昨夜那壶“梦引”刚开盖时的水汽。
他愣住,眨眨眼,雾气散了,只剩两片胖大海漂着,死气沉沉。
九良凑过来:“你是不是病了?嗓子劈叉还出神。”
孟鹤堂用指甲刮了刮杯壁,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可能……真病了,病在梦里。”
夜里十一点,孟鹤堂从三庆园出来,没打车,步行。
他给自己找了借口: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其实心里门儿清——他在等子时,等那扇黑漆木门,等那个叫沈莜莜的女人。
走到帽儿胡同口,还差一刻十二点。
风灯居然提前亮了,灯下却多了样东西:一张红纸,用浆糊贴在木牌旁,像旧时候戏园子的“今日戏单”。
纸上写:
【特邀:孟鹤堂】
【剧目:梦中婚】
【开演:子时正】
【票价:一段记忆】
他伸手去揭,红纸却自己飘下来,在空中折了两折,化成一只纸飞机,歪歪扭扭落在他鞋尖——正是昨晚观众明信片上画的那只。
孟鹤堂弯腰捡起,纸飞机在他掌心轻轻挣了一下,像要起飞,却又安静了。
“啪。”
门自己开了,一道烛火铺出来,像给黑夜开了条裂缝。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去——动作熟练得让他心慌,仿佛这门槛他每日都踏,踏了半辈子。
屋里比昨夜热闹。
三张桌子并成一排,上头铺着一块大红缎,缎上绣着双喜,金线晃眼。
柜台不见了,换成一张八仙供桌,供的不是神像,而是一整套旧式茶具:提梁壶、海棠杯、茶洗、茶船,全是白瓷,像一场无声的婚礼彩排。
沈莜莜站在供桌旁,换了一身绛红旗袍,金线滚边,像把夜色剪了段霞光裹在身上。
她头发依旧用那根山茶木簪,却在发尾别了朵小小的红茶花,花瓣边缘焦黄,像被火吻过。
“来了?”她问,语气像问一个晚归的丈夫。
孟鹤堂点头,喉咙发干:“今晚……唱哪出?”
沈莜莜抬手,指向供桌中央——那里摆着一张红色折帖,展开是两行金字:
【新郎:孟祥辉】
【新娘:沈莜莜】
孟鹤堂心跳猛地漏半拍:“梦……还能结婚?”
沈莜莜没答,只递给他一杯茶,汤色比昨夜浓,像融化的琥珀。
“交杯茶。”她解释,“梦里的仪式,得按梦里的规矩。”
孟鹤堂接过,杯壁烫手,却舍不得放下。两人臂弯相交,茶香撞在一起,他闻到她袖口的味道——雪里掺了松脂,冷而干净。
茶一入口,苦味倒卷,他差点皱眉,可苦味之后,甜却像潮水,啪地拍在牙关上,拍得人眼眶发热。
“交杯”结束,沈莜莜忽然伸手,指尖按在他唇角,轻轻一抹——抹走一点水渍,也抹得他半个身子发麻。
“礼成。”她说,声音像更远的梆子,隔着千重黑瓦传来。
供桌上的白瓷茶具自己动起来,壶嘴倾斜,水声潺潺,竟奏出一曲《婚礼进行曲》,调子却用的是京韵大鼓的三弦把位,喜里带悲。
红烛爆了个灯花。
沈莜莜拉着他,绕过供桌,走进一道门——门是昨夜不存在的,像有人临时往墙上插了把屏风,再掀开就是另一方天地。
门后是一间旧式洞房:
四柱拔步床,床檐垂着大红帐子,帐上绣着并蒂莲,莲心却是两粒碧绿的茶叶。
床头摆着一对鸳鸯枕,枕面用金线绣了字:
左——“孟”
右——“莜”
孟鹤堂站在原地,脚底像生了根。
沈莜莜却忽然伸手,替他解大褂盘扣,指尖冰凉,每碰一颗扣子,他心口就“突”一下。
“别怕,”她低声说,“只是梦,醒了就散。”
可那声音自己却先颤了,像琴弦被风偷拨,余音呜咽。
大褂落地,他只剩一件月白中衣。
沈莜莜转身,自己拉开旗袍侧襟,绛红外衫滑下,像一滩血漫到脚边,里头却是素白衬裙,白得几乎透明。
两人并肩坐到床沿,帐子无风自落,把世界隔成一方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