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可以挑梦做就好了,
我一定挑个不苦的。”
——孟鹤堂
……
凌晨一点半,广德楼散场,观众像退潮一样往外涌。
孟鹤堂把最后一嗓子“谢谢各位”喊完,耳返里还嗡嗡作响,他习惯性朝台下鞠了半躬,灯“啪”地灭了,那一块被追光照了一晚上的地毯,瞬间暗成深井。
后台比前台热闹,外卖箱横在过道,牛油火锅味混着发胶,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今天使的是新活,加了《梦中婚》的翻包袱,观众笑得齐整,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有一半笑是挤出来的。
周九良递来保温杯,里头漂着两颗胖大海。
“嗓子都劈叉了,还往上翻高八度?”
孟鹤堂没接话,仰头灌水,温水滑过喉咙,像给砂纸淋了一层蜡,疼,却舒服。
“我先走。”他拍了拍九良肩膀,没卸妆,只把大褂脱了往包里塞,团得皱皱巴巴,像团掉色的月光。
出了剧场,北京夜里那股子熟悉的凉迎头罩下来。
初秋的夜风带着糖炒栗子的焦甜,也带着一点不知名的槐花香,两种味道互不相让,一路纠缠到马路对面。
孟鹤堂把口罩往上提了提,招手打车。
司机听他是相声演员,一路从于谦老师家的马聊到五环外的狗,他“嗯”“啊”地应,其实一句也没往心里去。
车窗外的路灯像被谁调了0.5倍速,一盏一盏往后飘。
他靠着椅背,眼皮发沉,恍惚间又听见台下山呼海啸的笑声——可那笑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
最近半个月,他总做同一个梦。
梦里自己穿着这身缎面大褂,站在一条老胡同口,风灯摇晃,灯下悬着一块桧木招牌,用隶书写着:莜莜茶社。
他推门进去,总有个女人背对他,头发用一只木簪低低挽住,发尾扫在月白旗袍的立领上,像一尾偷偷溜上岸的鱼。
梦里,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记得她手腕内侧有颗淡色的小痣,米粒大小,像谁在雪地上摁了个浅浅的指印。
出租车一个急刹,把他从回忆里晃出来。
“哥,到了。”司机抬下巴。
他付完钱下车,人站在自家小区口,却忽然不想上楼。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三天,物业贴的通知被雨水泡烂,红纸耷拉在墙皮上,像一块不肯愈合的疤。
他站在原地,两只手插兜,指尖摸到一枚硬片——是今晚观众塞给他的明信片,背面写着:
“孟哥,要是可以,多想在你梦里包个前排。”
字迹清秀,落款只画了一只小小的纸飞机。
他把明信片重新塞回兜里,鬼使神差地转身,顺着人行道往反方向走。
夜已经深得像熬久了的银耳羹,稠得化不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隐约觉得——得走,不走,梦就会追上来。
他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拐进一条从没来过的胡同。
北京城夜里两点,大部分胡同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这条胡同口竟亮着一盏旧式风灯,灯罩是手绘的绢,上头描着缠枝莲,被火烤得微微发黄。
灯下挂着木牌:帽儿胡同33号。
孟鹤堂怔住——这个地址,他梦里来过。
风灯被夜风吹得“吱呀”一转,灯光在他脚前切成一截一截的昏黄,像有人拿剪刀把夜色剪开,对他招招手:进来呀。
他抬手看表,2:17,理智告诉他该回家睡觉,明天下午还有三庆园的晚场。
可两条腿像灌了热米汤,软却甜,一步一步,把他带进胡同深处。
33号门脸不大,黑漆木门,铜环兽面,门楣上悬着块桧木匾,用隶书凿着四个字:莜莜茶社。
一笔一画,和他梦里分毫不差。
门没锁,留了一道两指宽的缝,里头有光,是烛火,不是电灯。
孟鹤堂伸手推门,门轴发出“吱——扭”一声长叹,像老人伸了个懒腰。
一股暖香先扑出来,是茶叶被热水激开的味道,却混着一丝冷甜,像雪里突然开出一树梨花。
他跨进门槛,身后风“呼”地把门合上,烛火晃了晃,没灭,反而更亮。
茶社内部比外面看着宽敞,一共三张八仙桌,桌面是整块核桃木,年轮像被谁用砂纸磨过,摸上去一点不挂手。
最里头搭了个小台,台上摆着一张琴桌,却无琴,只供一只白瓷香炉,炉里点着半截塔香,青烟笔直,像一根不肯弯腰的竹子。
右手边是柜台,柜台后立着一个女子,正低头摇扇扇火,小火炉上坐着一把提梁壶,壶身黝黑,被火舌舔得发亮。
她听见脚步,没抬头,只轻轻说:“坐吧,水马上开。”
孟鹤堂张了张嘴,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他选了一张离柜台最近的桌子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一只倒置的青瓷杯,杯壁极薄,能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