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烛火从外头透进来,照得她脸上的绒毛像镀了金,他忽然看清——她右眼角,有一粒极小的泪痣,比腕上那颗颜色深,像不小心溅上的墨。
“沈……”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叫沈什么,只好把称呼咽回去。
沈莜莜抬眼,眸子里晃着烛火,像两口盛满酒的井。
“嘘——”她伸手捂住他嘴,“梦里不许叫全名,叫了,人就醒了。”
掌心有茶香,也有雪气,他呼吸一重,那手心就微微发潮。
红帐里,时间像被拉长的麦芽糖,黏而甜。
两人并肩躺下,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却谁也没去填。
外头的《婚礼进行曲》早停了,只剩香炉里一点余烬,偶尔“噼啪”一声,像更遥远的爆竹。
孟鹤堂盯着帐顶,并蒂莲的绣线在他眼里放大,变成两枚盘扣,又变成两粒茶叶,最后竟化成两行金字——
【梦中婚,礼即成,记忆抵当。】
他猛地想起红纸上的“票价:一段记忆”,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开口,却感觉沈莜莜的手悄悄探过来,小指勾住他的小指。
“别怕,”她又说了一遍,声音轻得像雪落帐顶,“我只借一点点,不会疼。”
话音落下的同时,孟鹤堂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人拿铜勺,在他记忆深处轻轻舀走一勺汤,连味道都没来得及尝。
他眼前闪过一幅画面——
少年时的自己,穿着第一身大褂,在德云社小园子后台,对着镜子练《梦中婚》,台下一排空座,只师傅一个人抱着胳膊站着。
师傅说:“祥辉,记住,相声是梦,梦是替人哭,也是替人笑,可你得先把自己摘出去。”
少年点头,眼里全是火。
画面到此,“噗”地灭了。
孟鹤堂再想往下回忆,却发现那段记忆像被剪掉一截胶片,断口整齐,怎么也接不上。
他侧头看沈莜莜,她眼角那粒泪痣颜色更深,像刚被墨重新描过。
“你……拿了我的什么?”他听见自己声音在颤。
沈莜莜没答,只把两人勾着的小指收紧,再收紧,最后十指相扣。
掌心贴着掌心,他感觉有东西在流动——不是血,是温度,是一截看不见的岁月,从她指尖灌进他掌心,又顺着手臂爬向心脏。
那过程并不疼,反而带着微微的酥麻,像大雪天喝第一口烧刀子,火舌一路滚过喉咙,在胸口炸开。
可炸完之后,是空,是缺,是再也填不满的漏。
鸡叫了。
不是真的鸡,是外头不知谁家的手机闹铃,系统默认的“晨晓”。
声音透过红帐,像一把剪刀,从帐底伸进来,“咔嚓”一剪,剪断了两人十指相扣的线。
孟鹤堂再睁眼,人已经躺在自家床上,窗帘没拉,天蒙蒙亮,灰得像泡过夜的茶。
他猛地看右手——小指空落落的,却有一圈淡淡红痕,像被线勒过,又像被谁的小指长久勾住。
枕边多了一样东西:
一朵红茶花,花瓣焦黄,边缘卷曲,正是昨夜别在沈莜莜发尾的那朵。
花心处,插着一根极细的竹签,签上用焦黑小字写着:
【谢礼已收,记忆暂存,可赎,可兑,勿忘我。】
他翻身下床,脚踩到一团冰凉滑腻的布料——
是那件绛红旗袍,金线滚边,却空荡,像蜕下的蛇皮,再无体温。
孟鹤堂抱着旗袍,愣在原地。
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脸上,他却觉得冷,冷到牙关打颤。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把某段最珍贵的东西,当了票钱,换来一场梦中婚。
而新娘,连“再见”都没说,只留下一朵将死的花,和一句“勿忘我”。
上午九点,周九良来敲门。
门一开,他吓了一跳——孟鹤堂脸色白得像敷了粉,眼底却烧着两团火,整个人站在明暗交界处,一半憔悴,一半亢奋。
“我的哥,您这是……一夜洞房花烛?”九良调侃。
孟鹤堂把手里那朵红茶花往背后一藏,声音哑得不成调:“帮我请个假,今天……说不出相声。”
九良目光往下,瞥见沙发上摊着一件女人旗袍,金线闪得他眯眼。
“卧槽,你真洞房了?”
孟鹤堂没笑,反而把眉头皱成“川”字,一字一顿:
“九良,我把自己……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