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把扇子放下,转身取茶。
她穿月白旗袍,立领抵住下颌,布料上隐有暗纹,是折枝梅;头发用一只木簪松松挽住,簪头雕的是一朵半开未开的山茶。
孟鹤堂看不见她的脸,因为烛火在她身后,把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边,像一张被水洇湿的老照片。
可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女子侧了侧身,露出右手腕——那颗淡色小痣安静地躺在桡骨内侧,像一粒被岁月遗忘的糯米。
梦里的人,突然有了名字。
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一下一下砸在胸腔,像更夫敲着梆子,提醒他:子时已过,生人勿近。
“叫什么名字?”女子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沙,像春夜里的第一声雷,闷而温柔。
“孟……孟祥辉。”他报了自己的本名,说完就后悔,怕她不认识。
女子点点头,没惊讶,也没寒暄,只把掌心的茶叶撒进壶里。
茶叶是碧绿的,却带着白霜,入水即沉,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兵,听到号角齐刷刷立定。
“沈莜莜。”她自报家门,语气像在念别人的生辰八字,平淡而郑重。
水开了,壶盖“嗒嗒”轻响,像有人在里面敲门。
沈莜莜提壶,注水,出汤,一气呵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茶汤是淡金色,落入杯中却泛起一圈浅碧,像黄昏里突然冒出的一抹春光。
她把杯子推到他面前,指尖碰到他的,一触即离,却凉得像雪。
“趁热。”她说。
孟鹤堂举杯,先闻香,再小口啜。
茶一入口,苦得他眉心猛地一皱,可苦味还没爬到舌根,一股惊人的甘甜已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有人往深井里丢了一块糖,回声久久不散。
“什么茶?”他问。
“梦引。”沈莜莜答,眼睛终于抬起来,与他正面相遇。
那是一双极静的瞳仁,黑得连烛火都照不出反光,像两扇被钉死的窗,窗外是千年不动的夜色。
可偏偏这夜色里,又飘着一个白色的小点——是他的倒影。
孟鹤堂心口一紧,指尖无意识摩挲杯沿,瓷器发出细微的“叮”。
“为什么叫梦引?”
沈莜莜没立刻回答,起身把小火炉的盖子阖上,铜盖与炉身相撞,清脆一声,像更深夜重的锣。
“因为只有梦里来过的人,才找得到这门。”
她重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坐姿端庄得像幅古画。
“你昨晚,前晚,大前晚,都来过,只是不记得。”
孟鹤堂想笑,说自己记得,可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
脑海里那些片段像被水泡过的纸,一碰就烂,只剩边缘的墨香提示他:确实,有人提前在梦里给他留了座。
他忽然有点慌,像小时候在后台偷穿师傅的大褂,袖子长出一大截,一甩就把茶碗扫到地上。
“喝完这杯,你就回去。”
沈莜莜给他续水,茶汤二次出味,颜色更浅,像被岁月漂白的旧绸。
“那……以后还能来吗?”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莜莜抬眼,目光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木门上,仿佛那里还有另一个客人。
“能。”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只要你敢做梦。”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像替她把话又强调一遍。
孟鹤堂低头喝第二口,这一次,苦味淡了很多,回甘却更长,像有人拿羽毛在他心尖上慢慢扫,扫得他眼眶发热。
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谢谢茶”,可眼皮忽然沉重得抬不起,耳边最后的声音,是沈莜莜极轻极轻的一句叹息——
“别怪我。”
再睁眼,天已大亮。
孟鹤堂人躺在自家沙发上,外套叠得方正,鞋子摆在门口,连鞋带都整整齐齐塞进鞋筒里——那绝不是他的习惯。
茶几上多了一只青瓷杯,杯底凝着一层金褐色茶渍,像一枚干涸的落日。
他猛地坐起,脑袋“嗡”的一声,像有人拿铜锣在他后脑勺敲了一下。
梦里的一切潮水般退去,只剩三个细节死死钉在视网膜上:
——帽儿胡同33号。
——沈莜莜。
——那颗淡色小痣。
他冲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外头太阳已经爬到对面楼顶,光晃得他眯起眼。
楼下早点摊支起白篷,豆浆味顺着窗缝钻进来,真实得令人发指。
可越是真实,越显得夜里那条胡同像被谁随手撕下的书页,边缘毛糙,带着墨香,却再也找不到出处。
孟鹤堂低头看表,上午10:42,手机里有三个未接,全是周九良。
他回拨过去,对面秒接:“祖宗,你终于活了!下午三点三庆园对词,你别告诉我才起床?”
他嗯啊两声,嗓子却哑得不像话,像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