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谷,那位原户部清吏司郎中,面皮微黄,眼神却如算盘珠子般精亮,手指在舆图沿海几个点上快速移动:“……海贸之利,十倍于陆!然海盗猖獗,市舶司盘剥更甚!当务之急,非造大船。
而在设‘联保’!串联沿海大小渔村、盐场、糖坊,每十户联保,共筹快船三艘,水手自募,武装押运!遇海盗则鸣锣互援,遇市舶刁难则联名具状!以利驱之,以法束之,以力卫之!此网一成,海盗啃不动,市舶司亦不敢肆意妄为!”
孙文弼,前都察院监察御史,面容严肃,指关节敲击着桌面:“……新政如潮,人心如浪!护社练兵,流人效用,触动多少豪强旧利?
清渠修路,征调民夫,耗费几何?钱粮从何而来?富商入股糖坊,其利巨大,当课以重税!名曰‘岭南兴业税’,专款用于工役补贴、学堂兴建!
此税开征,需铁腕!需立碑明示,凡抗税、煽动、阻挠工役者,无论何人,枷号示众,田产充公!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当有霹雳手段!否则,人心浮动,必生大乱!”
周县令端坐其上,脊背挺得笔直。他不再是那个在卷宗里焦头烂额的县令,而像一个被注入生机的提线木偶,被这些曾站在帝国中枢、洞悉世事运转关窍的大脑牵引着,拨开重重迷雾。
那些曾令他束手无策的难题,在这几位布衣谋士抽丝剥茧、纵横捭阖的分析与建言下,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脉络和可行的路径。他时而凝神细听,时而疾笔记录,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二堂的烛火,彻夜未熄。激烈的争论声、纸张翻动的哗啦声、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被紧闭的门窗牢牢锁住。门外守卫的衙役,只觉今夜二堂的气息格外沉凝厚重,仿佛里面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天光微熹,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落在县衙灰黑色的瓦檐上。二堂沉重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拉开。
周县令率先走出,他脸色疲惫,眼圈乌青,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墨迹淋漓的文书。
赵秉谦、钱谷、孙文弼三人紧随其后,脚步沉稳。他们依旧穿着半旧的布衣,神情也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倦怠。
然而,那曾经弥漫在他们眉宇间的沉沉暮气,却仿佛被这一夜的烛火和激烈的思辨驱散了许多。
一种久违的、属于智者的锋芒与沉静,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眼底。他们不再仅仅是流寓中苟延残喘的囚徒,更像是重新握住了无形权杖的……谋断者。
周县令站在廊下,迎着微凉的晨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岭南湿重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他低头,展开手中那卷凝聚了一夜心血的文书,首页几个浓墨大字力透纸背:《岭南兴革十疏》岭南县衙后院的几间厢房,门窗装上了透明的玻璃,地面铺着干净漂亮的瓷砖,房间里摆放着崭新的柜子还有床,就连被褥都是崭新,透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房间虽不奢华,却干净齐整,隔绝了流寓之地终年不散的霉腐与喧嚣。
药炉在廊下咕嘟作响,散发着苦涩却令人心安的气息。赵秉谦的妻子坐在窗边,就着明亮的天光,用新领的棉布为儿子缝补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小褂。
孩子蹲在院子里,用小木棍拨弄着泥土里钻出的蚂蚁,脸蛋上少见地透出健康的红润,不再是在流寓时那令人揪心的蜡黄。
赵秉谦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妻子低垂的眼睫下,是久违的平和。儿子偶尔抬头望向他,眼中不再有惊惶,只有孩童纯然的专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粗糙的棉布纹理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真实感。
岭南的阳光晒在背上,暖意透过单薄的青衫,却驱不散心底深处盘踞的寒意——那是对千里之外那座冰冷皇城的绝望。
诏狱的阴森,流放路上押解差役的鞭痕与秽语,族中子弟在驿站病倒却求医无门的哀嚎,最终化作荒草萋萋的坟茔……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冰棱,反复刺穿着早已麻木的心。朝廷早已将他们连同他们的姓氏、过往、亲族,一并弃若敝履。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岭南湿热的风灌入肺腑,带着泥土、甘蔗和草药混杂的气息。再睁眼时,目光落在妻子手中那件小小的旧褂子上。
针脚细密,是她多年未展的温存。落在儿子因蹲得太久而微微撅起的小屁股上。落在院角药炉升腾的白气上。
岭南何辜?
它只是收容了他们这些无处可去的残躯与破碎的家。这里的百姓,面朝黄土,背顶烈日,挣扎求生,与他们又有何异?
朝廷的雷霆雨露,是天子的事。可岭南的土,岭南的水,岭南这一方百姓的命,不该由那远在天边的旨意来决定其沉浮。
“……爹?”儿子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角,仰着小脸,手里捏着一只挣扎的草蛐蛐,“看!”
赵秉谦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接过那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