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剑跌落在地,在地上弹动了几下,裹上了满身的灰土。
孩子的童音,音调总比成年人更高,也更容易刺破人的耳朵。在幼儿稚嫩而撕心裂肺的大哭声里,楚天阔无法忍受地转开脑袋。
他看见漫山遍野怒放着的红山茶,洋洋洒洒,像是一捧尚未流干的心血。
一开始,笼子里关着的只是一人,后来就变成十人。
人们隔着木笼的栅栏,互相痛骂控诉着对方的罪行,竭力地显示出自己的清白,仿佛这样就能展现对方比自己这边更加该死。
说是“罪行”,其实也无非是偷鸡、摸狗、占了一道垄沟的便宜、临走前顺便从你家拿走了一个瓢子一个桶
放在充满烟火气的小镇生活里,这都是些令人哭笑不得的鸡毛蒜皮事。
也许会让大姑娘小媳妇唾弃地啐上一声,但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
然而,死亡的压力像龙卷风一样盘旋在头上,求生的欲望迫使人放弃全部体面和道德。
亲睦友好的旧邻居,一朝反目成仇。
和谐亲爱的夫妻二人,一边对骂一边隔着栅栏流泪。
再然后,灰影抽走木笼中间的栅栏,两伙人就真的拳对拳、脚对脚地滚在一起,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彼此的耳朵。
等双方都遍体鳞伤、筋疲力竭了,灰雾又宣布,即使楚天阔不动手也没有关系。
“我不吃人、不嗜杀,所以也不必一口气带走二十条人命。”
“只要十个就够了。不管谁杀的,只要十个就好。”
灰雾说,一会儿它笼罩在谁的身上,其余人就要去将谁处死。等死去的数目达到十个,剩下的人也一样可以苟活。
楚天阔想要把人们隔开,却又被灰雾提着手脚甩到一边。
“如果你不拔剑,就只能做一个观众。”
一连几轮下来,人们也看清楚了所有之前不动手的,接下来一定会被灰雾笼罩在身上。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几轮下来,连愧疚都变得淡薄麻木。
人们被压迫着蒙上一层暴徒的皮囊,打死老人,摔死孩子,砸死邻居,掐死兄弟受害者和加害人,这一刻再也不分彼此。
已经有十个人死去,但在场竟然没有人去数。
灰雾又一次落在第十一人头上,于是剩下的九人一窝蜂地冲向了他
“够了”楚天阔用自己早已喊得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已经够了”
灰雾这才心满意足,从那奄奄一息的可怜虫天灵盖上抽离。
它在楚天阔头上飞来飞去。
即使不能抬头去看,楚天阔也能意识到,这魔物在得意的笑。
灰雾柔柔的、幽幽的、凉凉的说“现在世上死了十个人,又多了十个罪人,你觉得,这样的结果算不算好”
楚天阔无力回答。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又是一个时辰。
一个笼子、两个笼子、三个笼子还有笼子里那些犯下累累血孽的人。
笼子中的面孔,渐渐重复起来,看多了甚至还有些熟悉。
“即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也仍然不愿拔剑吗”
“”
楚天阔尝试过,他以愤怒来掩饰内心的悲凉。
他曾经不肯软弱,不肯绝望,哪怕咬碎牙根也要挺住最后一口气。
可那太难了,甚至比绝望本身要难得多。
假如楚天阔从头到尾都不会自责自罪,那灰雾就不会挑中他作为食粮。
此时此刻,楚天阔挣扎一月有余,终于行至末路。
慌不择路的羊群先是被逼上悬崖,随后也长出尖牙利齿,皮毛上生出狰狞的恶行。
楚天阔闭上眼睛,让流淌的红山茶沐浴过他的全身。
“结束吧”他轻声说道。
宛如战士放下兵戈,将军亮起白旗,最骄傲的少年人折节又屈膝“我已经愿意拔剑了。”
楚天阔像是一块上品的食材,先被小火慢炖、沸水煮开,再被抽筋剥皮,花刀入味。
最后被架上烤架,烧得噼啪作响,煎烤蒸炸。
这折磨竟好似没有尽头。
他唯有疲惫地问灰雾,又像是扪心自问自答。
楚天阔喃喃道“难道我到此时,还不够绝望”
灰雾道“你确实还不够绝望。”
那绝望的尽头该是什么呢
灰雾知道,楚天阔也知道。
在他愿意对长出尖牙的羊群拔剑的一刻、在他对那把脑袋磕的血迹斑斑的老妇人拔剑的一刻、或者更早更早在楚天阔第一次将双脚站上流沙的一刻。
末路的尽头,站着他的师弟和师妹。
灰雾像是一片霉菌,紧紧地贴着楚天阔的耳廓。它轻声说话,是只有楚天阔才能听见的命令和威胁
“你去从他们中挑一个杀死,然后这一切就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