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
翌日。
雪并未停歇,只是小了一些,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值夜学徒记挂着那对夫妇,依惯例巡查各处,端着热水走到那间小耳房门前,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那个叫婉娘的女子已经坐起在床上。
她并非刚刚醒来,那身衣物齐整,头发却有些蓬乱。
她的头低垂着,双手死死攥着那张暗黄的纸张,纤细的肩膀剧烈抖动。
那张原本只是苍白的面庞,此刻竟毫无一丝血色。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断线之珠,不断砸落在她手中的纸上。
学徒心头猛地一沉,几步抢上前,看清了纸上那硕大刺目的抬头——正是昨夜那书生所书的二字:“休书”。
“小夫人!这……这是怎地了?”学徒的声音带着惊慌失措。
“他人呢?”女子猛地抬起头,声音尖锐得变了调,“陈知节!陈知节!你去哪里了?!你个骗子……说什么想住一晚歇歇脚……说什么给我活路……你给我出来!”
她的声音濒临崩溃,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她像被火燎到一般,赤着双脚就从床上跳下,甚至顾不上穿鞋,攥着那张宣告分离的纸,疯了一样冲出房门,一头扑入门外冰冷的积雪之中!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却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院外踉跄奔去,凄厉的呼喊划破了清晨冰冷的空气:“知节——”
马淳被这异常的声音惊醒,披衣疾步而出时,周氏婉娘已踉跄着扑出了医馆院门,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在冰冷的雪地里歇斯底里地呼唤着消失的丈夫。
马淳眉头紧锁,目光扫过紧随而来,满脸惶急的值夜学徒。
“备马!”马淳沉声下令。
马很快备好。
顺着那女子慌乱奔出的方向追寻而去。
小青村不大,通往大路只有一条主干道。
行至村外百步,官道旁有一条几乎被积雪覆盖,通往村外老林子的偏僻岔道。
几行歪斜拖沓,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一直延伸进那片枯槁的树林深处。
林中新雪皑皑,寂寥无声。
唯有几行孤零零的脚印,一路歪斜拖沓地印向林子深处,然后在视线尽头,蓦然消失。
目光尽头,一株枯死多年的歪脖子老榆树下,树干虬曲的阴影里,赫然悬着一个僵直的人形!
衣袍单薄,正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衿!
脖子赫然套着一根同样洗得发白的素色腰带。
身体早已僵冷,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晶莹雪粒,神情竟是出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终于解脱的疲惫舒展。
那双曾经写满愁绪和痛苦的眼睛,安静地阖上了。
“知节!不——!”随后发足狂奔而至的周氏婉娘,看到这一幕人间惨状,所有的恐惧都化为现实,发出一声非人的,穿透云霄的惨嚎,眼前骤然一黑,身体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再无动静。
学徒们手忙脚乱地将昏迷的女子和那悬在空中的冰冷身躯一同抬了回去。
雪,似乎又大了一些。
马淳独自伫立在那棵承载了生命终结的老榆树下,久久地,无言地望着那悬在风雪中的年轻身影。
值夜学徒红着眼眶递上一物:“师……师父……这是昨夜……他让我拿的笔墨……还有……在他妻子枕边发现的……休书。”
马淳接过那张写满字的黄纸。
他看得很慢。
看完后,他轻轻折起这张纸。
目光重新投向那个悬在风雪树下的身影。
那清瘦书生选择在此了断,或许只因这林子够深,能避开人烟,不让旁人看见他上吊的狼藉模样。
也不让妻子……看见他最后失却体面的样子。
“读书人……”
马淳轻声吐出三个字。
风雪呜咽,似在回应。
读书人,终归要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