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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漏深沉,更夫的梆子声刚过二更。
推开征南将军府的大门时,徐平肩头落满的霜雪簌簌往下掉。府里灯笼灭了大半,只有他住的主间亮上几盏黄灯,映照着廊下积得半尺深的雪。
命运多变,眨眼间物是人非。想这征南大将军府,还是顾秋蝉所赏赐呢!
看了眼熟悉的屋子,徐平挥手屏退了上前伺候的婢女,解下披风往地上一扔……披风上还沾着金水桥畔的血渍,在屋内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见此,伺候丫鬟正要弯腰去捡,却被徐平眼风扫得缩回了手。“都下去吧,没有本少保的吩咐,谁也不准进。”
没有了旁人,整个颇为寂静,只能偶尔听见炭盆里火星炸裂的轻响。
徐平倒了杯温茶灌下,喉间的干涩感虽能稍稍压下去几分,可心头那股子翻涌的烦躁却愈演愈烈。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里被雪压弯的梅枝有些出神。细细回顾,这梅花那还是去年顾秋蝉派宫里人来栽的,说是“梅花开时,最配大将军风骨”。
我也有风骨吗?徐平嗤笑一声,转身从柜里取出几坛烈酒。这酒不似宫宴上那等醇厚的“万年香”,岳州来的烧刀子,入喉更像是火烧。
他给自己满上,仰头灌了大半,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襟,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浑身的烦躁。
“成大事者,断不能有妇人之仁……”徐平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喃喃自语,许是他指尖捏着酒杯的力道太大,竟是险些碎裂开来。“穿越到这种鬼地方,心不狠,受难的就是我自己啊。”
念及此处,其人脑海里不受控制的闪过长春宫那场火。
火光里顾秋蝉的眼神,从震惊到不解!直至萧良图等人口诛笔伐,最终又从绝望变成双看透一切的眼。
前些日子的温存还历历在目,徐平甚至能想起欢愉之后自己给对方画的各种大饼!
那时的顾秋蝉披着单薄的亵衣,依偎在其怀中,眼神中无喜无悲,似乎只有些感慨。“徐平,等有朝一日皇儿不需要我,我就回宁州老家种桃花去……你喜欢喝桃花酒吗?小时候我娘教我酿过……”
“算是情人吗?同床共枕的情分……情人也是情……”徐平又灌了口酒,辛辣感直冲头顶。
即便由现代穿越而来,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挣扎了这几年,他早已明白“情分”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话虽如此,方才在偏殿之时,当顾秋蝉笑着说出“你们这些人,都是权力的傀儡”时,徐平握着刀柄的手,确实抖了一下。
“妈的!操!去你”说话间,他将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青瓷碎裂的脆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碎片溅到炭盆边,火星子猛然窜起,映得他眼底一片猩红。
又能如何呢?身处乱世,谁不得跟着这时代的规矩来走。
想起自己截杀姜安民残卒,岳山郡外无数人被乱刀砍死,尸体在护城河内漂了数天;想起自己为了肃清岳州,屠杀岳王府,派兵追剿一切反对之声;再想起自己的孩子,即便尚未出世也可当作利用的对象……
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狠?不似这般,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乱葬岗里的一抔土。
顾秋蝉自然是悲惨的!她是先帝的妃,是幼帝的母,是顾应痕的女儿,从入宫起就站在权力的漩涡中心。她曾说她并不想争,她只想保着幼帝长大成人。这,不是笑话么……
“罢了。”念及此处,徐平瘫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又倒了杯酒。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得无声无息,像极了那些死在皇城的兵卒,当权者的博弈下,他们连句遗言都没机会留……
沉默许久,徐平从抽屉内摸出个锦囊,正是陆铮临死前交给英月娥的。他摩挲着锦囊上绣的缠枝纹,想要打开再看一番,却又缓缓将之握紧。
犹豫片刻,当其指腹刚要解开绳结时,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徐平缓缓抬头,眼底的复杂之色瞬间褪去。“谁?”
“启禀大将军,是属下。”门外传来亲卫的声音。“月娥姑娘来了。”
“是么……”看了眼桌上的酒坛,徐平沉声回道:“让她进来吧……”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寒气。
“这天可冷!”英月娥披着件黑色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颌。“世子回来了,听杨定说镇南军撤走了?”
“我和顾应痕暂时达成了协议,想一举拿下奉天不现实,不退不行。”徐平挥了挥手,示意亲卫退下。
待亲卫走后,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先坐吧。”徐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又灌了口酒。
见状,英月娥缓缓摘了兜帽,露出张素净的脸,眉梢眼角还带着几分英气。“如此说来岂不是……”
“先不说那个!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徐平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纠结。自张掖死后,陆铮也走了,除了唐禹,从神京跟随而来的,如今也就只剩下英月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