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洛曦的身体微微一顿，随即放松下来。

她抬起头，对上丈夫复杂而深情的目光，那里面有爱恋，有依赖，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安。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以钟离珏的敏锐，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不可能毫无察觉。

她轻轻笑了笑，指尖抚平他微皱的眉头，“傻瓜，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语儿出嫁，心里空落落的了？”

“不只是因为语儿。”钟离珏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是因为你。洛洛，你告诉我，你……你是不是……”他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是精怪？是谪仙？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她会不会离开。

云洛曦看着这个官居一品、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却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心中一片柔软。

她凑近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可闻。

“夫君，我来自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在这里，在你身边。斐儿、颖儿、谦儿、诺儿、语儿、谨儿、谕儿，他们都是我们血脉相连的孩子，是这世间最真实的羁绊。”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你就当我渡海越山，来此世间，只为与你相遇。”

“无论星河倒转，岁月轮回，只要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所以，别再胡思乱想，好好当你的一品大员，做我的依靠，也让我永远做你的‘娇娇’，可好？”

那一刻，所有喧嚣和不安都消失殆尽，只剩怀中他此生最爱的人。

“好。”

时间如白驹过隙，弹指间，钟离珏与云洛曦已携手数十载。

曾经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郎，如今官拜一品，是三任天子倚重的股肱之臣；鬓边早已霜雪浸染，唯有那双看向妻子的眼睛，依旧清澈炙热。

云洛曦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骄矜明媚的少女，时光沉淀了她的容颜，却未曾磨灭她眼底的灵动。

她执掌的“云记”与“景泰”蒸蒸日上，富可敌国，却始终秉持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初心，默默行着无数善举。

倾尽心血创办女子书院、义学善堂，让无数女子与寒门学子得以改写命运。

孩子们各自成家立业，在各自的领域绽放光彩，家族枝繁叶茂，门庭若市，是京城最令人艳羡的鼎城之家。

钟离珏与云洛曦也成了最令人艳羡的伉俪。

纵然青丝成雪，他们的情意却未曾褪色半分。

只是这个春天，八十九岁的钟离珏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时辰不多了。

午后暖阳透过雕花木窗，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屏退众人，只留云洛曦守在榻前。

“洛洛……”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枯瘦的手却紧紧攥住她布满皱纹的手掌，仿佛那是人间最后的依靠，“我的……娇娇。”

云洛曦心头一紧，强笑道：“今日阳光好，我扶你到院里坐坐？”

他却摇头，目光清亮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这一生，得遇你，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

“别说了，”她哽咽着打断，“留着精神，明日蔷薇就开了，我陪你赏花。”

钟离珏欢欢摇头，“洛洛，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心里清楚，这辈子，我活得太值了。位极人臣，儿孙满堂，最重要的是……有你。”

“唯一遗憾的是，今日要走在你的前面，让你伤心了。”

他唇角泛起温柔的笑纹，眼神渐渐飘远：“我常想，定是前世积下厚德，才换来你为我而来……你像皎月，像清风，带我看见天地广阔，给我一个家……”

云洛曦的泪终于落在他手背上。

“若有来生……”他气息渐弱，目光却骤然炽烈，“换我来寻你。”

“无论你在哪里，是何种身份，我定会找到你……我想，再爱你一世。”

“那时……”他声音轻得像羽毛，“你可要……等等我。”

“好，我答应你。不过——”她轻抚他霜白的鬓发，语气带着少女般的娇嗔，“要快些找到我才行，若是让我等久了……我可是要生气的。”

她知道，这话，是骗他也是骗自己。

可是，她还是说了。

钟离珏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他笑了，笑容满足像个得到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云洛曦一眼，仿佛要将她的魂魄一起带走。

“好，我会的。”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春风里，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唇角仍凝着那抹笑。

云洛曦没有呼喊，也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相伴了一生的爱人，用目光细细描摹他最后的模样。

许久，她缓缓俯身，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下一吻：

“好梦，我的状元郎。”

窗外，风吹过，一树海棠翩然落下。

云洛曦替他掖好被角，如同过往无数个夜晚他的动作一样，然后掀起被子一角躺在他身侧，与他十指紧扣，也缓缓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