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人身形枯槁,雍容的衣裳在他身上起了皱纹,他咳喘声像西北风灌进破灯笼。
老皇上一辈子东征西讨,燃尽了生命力,费劲翻身,看见老太监手上端着东西“拿了什么”
那是个垫着紫缎子的玉盘,中央端正摆着只柔润的圆环,糥白略黄。
“李老将军送来的。说这是献给陛下寿诞的贺礼”老太监自小跟着主子,四下无旁人,也就不大持礼,“您看,他坠马断腿截肢,是当真上年纪了,还是察觉到您疑心他派人插手信安的事,想示弱求您”
皇上未置是否,捻着圆环往手上套,可哪个手指都不合适“这什么玩意”
“老将军说,摔断腿的将军骨早没了气节,无用之物,送给皇上,当个玩物罢了。”老太监慢悠悠地道。
皇上手上动作一顿,错愕于掌中之物的材质,随即他又摩挲着圆环笑起来“李爻比阿晟小几岁来着”
“回陛下,李小公子比太子殿下幼三岁,听说文武兼备,是难得的好材料。”
皇上随手把圆环扔回盘子里“拿前朝的免死铁券熔个镯子,把这玩意串上赐给李爻,告诉他,这是随朕南征北战的爱驹的腿骨,他戴这东西一日,朕就一日记得李家忠义,铁券制度已废,朕为他破例一次,只要不是谋逆,什么过错,朕都会原谅。”
老太监垂眼看盘子里的骨头圈圈,心道帝王心术,正手施恩,负手诛心
“您不怕李家跟小公子说破这骨头圈是什么来路,反而”
皇上咳了几声,蔑笑道“除非他们想断了这根独苗。这玩意确实是个炮仗,但得在该炸的时候炸,朕身体越来越差了,社稷还不安稳,朕要把该做的恶事做了,该收的地方收回来,该防备的人咳咳咳咳”
这年冬天,南晋的开国皇帝驾崩。
新帝赵晟登位,改年号天瑞。
星霜荏苒,一晃已至天瑞八年秋。
江南修竹城的落叶飘了满地。
城门附近有家茶楼,百年老字号,战火硝烟里苟延残喘了好些年,近几年国泰民安,那一口吊着的气没断,又缓上来了。
茶楼每天一早开门,后半夜才打烊,白日里是唱书班子登台说故事,待到浓了夜色,则换姑娘们的歌舞上场,兴之所至,客人们带着出夜局是常有的。
天擦黑。
说书老人讲到关键处“少年郎李爻孤身被困,那老乡知他大概是个说话有分量的,见他伤口汩汩冒血,劝他说小将军留得青山在谁知李爻不等他说完,就是一笑,老人家,今日我若降了,可能日后再无华夏他将手中的撕魂长刀翻转一撑,居然硬忍着十几处血口子站起来了,可赞那李小将军年纪轻轻,有此等风骨,”老人手中拎儿一摔,“预知李爻李晏初如何率百名死士,挫败羯人千骑队,且听下回分解”
“好”台下一声喝彩,略显突兀,惹得老人移了视线。
声音主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楼梯口,背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的。
老人向他一笑“小兄弟,若是喜欢,赶明儿个再来捧场吧。”跟着是要收摊儿了。
“好什么好,再厉害也是二臣贼子。”有人起哄唱反调。
老人“啪”地狠摔拎儿,横眉怒目看向起哄的“五年前,要不是他联合诸侯国屯兵,咱江南还被羯人扯得四分五裂,我炎黄大族说不定真要被番蛮的弹丸小国灭了。你摸摸自己的脊梁骨能直挺是他给的”
“李家背弃旧主,踩了多少同袍的血肉爬到陛下面前当功臣的现在朝廷以胡制胡的法儿根本是养狼当狗,如今外戚势长,宗室结党,将军迟暮,言官谄媚,胡哈人依附蛰伏是在等个反扑机会,李爻再厉害,也已经蹬腿闭眼,难不成到时候他还能从坟里爬出来普度众生你”
“你说什么”那人话没说完,被喝彩的少年打断了,他声音表情都急切,“李爻你说李爻已经死了吗”
汉子一笑“他死了快一年了,你从哪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来的,这都不知道”
少年不理他,眼巴巴看向说书老人“老先生,您告诉我,李爻真的死了吗”
现在正是准备晚场翻台的时候,茶楼老板见几人大有长聊下去的架势,“妄议朝政”的帽子一扣,把人遣散了。
这场吵闹,被临窗的客人冷眼旁观。
那人二十郎当岁,紧俏面皮上两道颜色略淡的飞眉入鬓,眉下一双眼睛微吊,像狐狸也像花瓣,眼仁又亮又黑,只不知为何,眼波流转间总隐约有股厌世气闪逝。
窗外华灯初上,把他白皙的脸庞染了些许明艳,映出副不知真假的好气色。
暖绯色同样落在他的长发上,那是满头如雪的白
他身边的同伴把白毛年轻人杯里的冷茶泼了,续上热的“师叔,喝完这口水咱回吧”
年轻人目光转到师侄身上,抬手挠两下鼻尖“你休想去我家蹭饭,”他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摇头晃脑“砸吧”两口水,“昨儿我可跟缨姝姑娘说好了,今儿要听她唱新曲儿,怎么好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