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8 / 9)

两京十五日 马伯庸 19561 字 2024-01-17

收住眼泪,回身向天子郑重叩拜,问召臣觐见有何指示。

朱瞻基吩咐旁人端来一个圆墩,请张泉坐下“这次叫舅舅来,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参详。”张泉一喜“莫非是迁都废漕之事臣正要上书详叙,请陛下三思”

“呃,不是那件事。”

朱瞻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破的黄纸来“这次吴定缘先行进京,带来舅舅写给阮安的一封亲笔书信。全靠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让我母子脱险。”

张泉“嗯”了一声,可眼神却透出几许疑惑。朱瞻基笑着抖了抖黄纸道“这不是那封书信啦,而是包住笺纸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爱惜了,居然扯了一页自家诗稿来做信皮。”

张泉接过去一看,发现还真是。他曾经刊印过一本长安林泉集,里面收录了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诗作,这是其中一页,上面印的是一首七绝。

张泉有些发愣,他不记得自己撕过这么一页诗稿做信皮。这时朱瞻基念出声来“酬十一月立冬扫疥席上步张侯韵扁鹊无奈木僵何,四逆回阳洗沉疴,不在杏林亦妙手,仁心一贯济世德。”落款是富阳侯李茂芳。

这诗写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无可观,浅陋如蒙童牙语。张泉解释道“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可惜终究未能济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办了场扫疥宴来庆祝。我写了一首诗,他非要唱和,诗里说的就是这件事。写得并不高明,不过人情难却嘛,后来我印诗稿时顺便收进来了不过我不记得有拿它做信皮。”

“舅舅你还懂岐黄之术,会自己攒方子啊。”

“陛下见笑。这方子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纯之告诉我的。我们时常通信,无论儒经、易术、天文、杏林都会聊一点。”

张泉说得轻松,却没注意到朱瞻基呆呆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自从苏荆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后,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这药方是如何流落到汉王手里的。开始他以为是王锦湖给了自己丈夫、富阳侯府的世子,再通过永平公主给汉王,但苏荆溪早早否认了这个猜想。

当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眼下这张诗稿残页,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

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绝无重名可能。张泉既然说“四逆回阳汤”得自郭纯之,那几乎可以肯定,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

换句话说,这撩拨起汉王野心的药方,从苏至郭,从郭至张,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把它给了富阳侯

想到这里,朱瞻基的神态变得极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阳汤”,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续命奇方,所以才会坦然说出来。

张泉当然不是汉王一党,但残酷的事实是一个努力拯救这一切的人,却亲手催发出了这个阴谋。朱瞻基顿时有些犯难,接下来怎么办因为一个无心之失,难道要毁掉一位功臣和至亲还是干脆装作糊涂,不予追究算了

“陛下,陛下”

朱瞻基听到张泉的呼喊,这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艰难地问道

“富阳侯家那个病死的儿媳妇,叫什么名字”

“王锦湖,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症,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实在可惜。”

一听这话,朱瞻基的心绪更加恶劣。这木僵之症,与“四逆回阳汤”的效用惊人地相似,可见这女子之死,绝非张泉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只怕大有蹊跷。怪不得苏大夫一门心思要为她这个闺密报仇。

皇帝发现自己突然身陷两难。

他曾答应苏荆溪,要为她的复仇做主。但一旦开始查王锦湖之死,张泉“四逆回阳汤”的事实便会曝光,届时皇帝与张皇后将极为尴尬;如若放弃不查,王锦湖之死的真相将永无大白的一天,富阳侯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那他对苏荆溪的承诺岂不是等于放屁

朱瞻基内心天人交战,两种考量如两块灼热的铁板,来回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难安。

张皇后觉察到自己儿子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处理国事太累了。朱瞻基微微点头,张皇后心疼道“你还未登基,莫学先皇那么操劳。”

这一句话,猛然提醒了朱瞻基。他回过头,对张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舅舅,这次叫你来,是希望你去天寿山那里走一趟。你不是会堪舆术吗去给先皇的玄宫看一看吉壤。”

张泉微怔,天子刚才一番询问都围绕着富阳侯的家事,怎么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来了

一般来说,帝王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可洪熙皇帝在位时间实在太短,他的山陵甚至还没开始动工。结果棺椁无墓可以安奉,至今还放在临时搭建的玄宫里。这对朝廷来说,是一桩尴尬事。

可陵址早早有阴阳方家选定,就在永乐皇帝的长陵西北两里处,哪里用得着他一个野路子外戚去选

“先皇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