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隔着炕桌对坐。
她在赌,会有一日,太子对她的看重,超过了他的孤独感和倾诉欲。他会开始担忧媚娘所冒的绝大风险。
姜沃这才点头,从窗口处直起身子,转身进门。才进来就见桌上摆着一瓷盆井水,里面浸着一只茶盏,想来是媚娘给她准备的凉茶。
李治出门的时候为了不惊动乳娘等人,就连外出的披风也没带,就像往书房去一般,穿着常服自院中穿过,然后才从侧门带着小山走了。
小山是个宦官,每日就是琢磨怎么才能让太子殿下高兴。
他只想跟人说说话,跟一个能听懂他在为什么心累的人说说话。
然而姜沃正讲的意犹未尽,指着她带回来的一个小包裹“我说完再去换姐姐,这是玄奘法师带回来的贝叶经文,他特意送了师父一些相面相关的,我方才去给师父送时,就特意求了几份拿回来跟姐姐一起看,先看过再换也不迟。”
这样的罪人,一定是不能留
李治望了她片刻,忽然轻轻点头道“好。”
“此事好好办,若是办不好,你也就留在玉华宫养老吧。”
最后一次见面是中秋前。
他们两个站在这里,所冒的风险截然不同,因此也绝不平等。
她赌上的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在他心里,是很愿意跟太子来兽苑的,因为每回太子见了武才人就相谈甚欢,连着一两日都会心情不错,像是卸掉了身上一些担子似的。
“除了日需之外,这里面的两个宦官,四个老尼,不敢将他们克扣来的钱财放在寺中,就存在了东市的平康柜坊,换了钱票。”
去岁中秋前见过一面后,回东宫的路上,他就对小山吩咐道“以后我不再来兽苑了,你记得每旬来看一眼猞猁,别让人克扣了肉食。”
那时候,他心里就动过小山提起的这个念头。
她想起了去岁九成宫,与太子见的最后一面。
终于。
“你可愿意如贵妃一般”
“再有”李治想了想道“今年起驾回长安后,你先留下别走,办好一件事把九成宫兽苑里的宦官,都送到玉华宫去当差,另外换一批新的来。”玉华宫也是行宫,只是皇帝不喜欢那处,从来没有去过,一直闲置着。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
因穿的单薄,李治到了兽苑后,被风一吹,就不免咳嗽了两声,脸色和指尖都有些发白。
此时看着怅然的太子,小山忍不住把心底埋了挺久的一个想法说出来“殿下,圣人常给东宫赐宫女服侍殿下的武才人虽是以才人位分入宫的,但都这些年了,还住在掖庭,连个后宫宫室都没有,其实也就是个有品级的宫女差不离了,殿下何不向圣人讨”
去年夏日,虽然圣驾在九成宫,但她与李治,其实也就只见了寥寥几回。因圣人那时正在备战高句丽,太子要时刻随驾听从圣人教导,忙的无暇他顾。
当时往兽苑去的媚娘就在内心道比起这些嫔妃们,自己才是个真正的赌徒啊。
李治低下头继续看文书暂且不见罢,横竖宫外的事儿,他也安排过了。
每一次两人面对面说话,太子的语气都很随和,有时候甚至给媚娘一种错觉,他们是平等的人。
但对媚娘来说,一旦入局,她只有赌下去,一次次冒着全盘皆输的风险,把性命安危压上赌下去。
“咱们能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似乎怕媚娘误会他恼了一般,李治下一句话与这个好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边轻柔擦拭边问道“上回你说过在宫外已经买了房舍,今日难得出宫没去看看”
姜沃边说这一日的行程,边喝完了一盏凉茶。
“平时只会开东西角门,由挑夫送上日需之物。”
尤其是很多个觉得孤单的时刻许多次他已经被父皇布置的政理弄得心力交瘁了,结果太子妃还要来说对东宫宫人的处置,以及状告萧良娣对她不够恭敬,而萧氏等人则又来给他送汤水送点心,说着这是妾亲手做了一日的,只求殿下念在心意上吃一口。
若是因为自己李治只消想一想就有些不寒而栗之感。
如果他去向父皇要一个从未在意过的才人,父皇哪怕一时不满,但只要他求一求,也会答应的吧。
姜沃摇头“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在宫外可以坐马车,进宫后就只能走路,姜沃这一路走回到宫正司,媚娘就见她额角和鼻尖都带着一抹水痕。
媚娘取出帕子,给她细细擦去。
李治觉得好累他不想听也不想吃。
媚娘在回忆中,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揉着书页的纸边儿。
这份凉意,让他想起了去年他与媚娘见的最后一面。
小山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眼底的寒意吓得噗通跪了。
虽然近一年未见了,但想起媚娘,她的面容还是会立刻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
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