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观在北门外。
这时节秋风已萧索,墙根底下支着的大小摊子,熏起炒板栗的香气。行人拢紧旧棉袄,城门车马间穿行。
庙会将近,玄天观外这条街少不了热闹。拨浪鼓咚咚响,在手艺人手中摇着。纸扎的风车插在推车上,风一吹,带动大片呼啦啦转。
清脆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福禄饼子豆沙糕”
“糖人儿捏糖人儿”
少年身形的玄衣道士避让车马,转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在一旁小摊。
摊主人招呼“小道长,香包要个吗这东西好闻又驱邪,正经玄天观出来的假一赔十”
正经玄天观出来的大弟子玄知,视线默默在那清香中夹着艾草味的香包上停留些许,又落在底下摆列着的几匣子红绳上。
摊主介绍道“您要穿串珠子吗檀木珠,沉木珠,琉璃,翡翠这边都有,您看着拣,一串只收您十文钱。”
玄知视线略过那些花里胡哨、不知有多少真翡翠真檀木的珠子,只拣起那些本不单卖的红绳,问道“我只要这一根,多少钱”
做什么不是买卖,摊主只疑惑一下,便道“您只要这个啊一文钱就够了,您看着挑一根。”
玄知听他这话,也颇为认真地在这些乍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红绳里细挑了挑。干净的,颜色鲜亮一点的。
小孩的脖颈看上去纤细又软,还得挑摸上去软一点的红绳,不会勒红。
挑好拿了钱,玄知手心攥着那根红绳,向前走了一会儿。
有个驮满黑炭的骡子穿街而过,玄知侧身避让。站在街头,他犹豫一会儿,将守一剑拿出,解下了剑柄挂着的穗子。
说是穗子,但其实挂着的是一枚不大不小的玉佩。淡黄偏白,是一块颇为完整的黄口料的析木玉,雕云纹灵兽,寓意吉祥顺遂。
被贬下凡已十六年。
他孑然一身离开三清境,身边只带了守一剑。
除去守一剑,只剩这块玉佩送得出手了。
玄知将温软的玉石握于手心,还能清晰感受到上面浮动的仙灵之气。这是曾属于神君玄微的灵气。
当年神君指尖一点,留结印于解轻寒额上,便能佑她世世运道好于常人。如今,不是神君了,没了天道掣肘,他可以给那孩子降福了,却又没了那个能力。
唯一拿得出手,可以庇佑他运道的,也只剩这一块玉佩了。
玄知用红绳将玉佩重新串起,紧紧攥在手心,抬头向玄天观正门走去。
十六年前,他被贬下凡时,便化作了凡胎的婴孩,落在玄天观大门前。掌门拣他进观,养他长大,教他道法,如今已十六年矣。
正门进去全是香客。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挤在道观里拜三清拜天尊,求子求平安求姻缘。
从前在三清境时,他也时时听见有凡人向他祷告,但终归只是耳朵一听,隔了十万八千里看不真切。
可眼下,那一张张求神拜香时虔诚的脸,焦虑的脸,袒露欲望的脸,那些七情六欲,在道观的香火气里生生不息。玄知第一次这么真实地感受到,凡人的喜乐、苦难和欲念。
可念不可说的欲念,都写在那些不同的脸上。
“道长我这抽了签,您看看这签写的是什么”一个老婆婆扯着小孙子,拉过要往殿里走去的玄知。
玄知紧了紧手心那块玉佩。
他垂眸,接过那签。
“您求什么”他低声问。
老婆婆嗓门在人群里噪得很“哎呀我这小孙子他娘,挺着大肚子还下地收稻子,怎么劝都劝不回来这下好了,在地里生了是个闺女啊,没满月就折了”
“他娘也躺床上了,请了大夫,身子还难受啊道长你看看这签,保平安不哦哦还有我那大儿子,和几个同村去南边做买卖去了您看他年前能回来不”
玄知看向那签语,默默良久。
枯木难逢春,落叶难归根。
他唇动了动,本该照实说出,却犹豫下来。
老婆婆还扯着闹着要出观吃东西的小孙子,催了玄知好几声。这时幸好那边一个同门来了,解了玄知的围“老婆婆,这我们大师兄,不管解签,您求了签要到殿门外去,专门有弟子会给您解签。”
老婆婆却固执“那外头都排满人了,你们这闲着也是闲着,怎么就解不了签了”
那同门无奈“那我给您看也是一样的,成吗”
老婆婆便把自己要求的又讲了遍,玄知听他同门很自然地开口说“是个好签,万事都会顺心如意。但您还是得小心了,该看的病得看,该拿的药不能少,做到这些,家人才会平安顺遂。”
“您若积德行善,上天自会有福报。”
玄知眸色微动,晦深不解地望向他同门。
老婆婆求了个心安,忙说“嗯嗯,该做的都不会少,我们一家积德行善着呢”
她千恩万谢了两位道长,带小孙子出门买吃的去了。